大雨磅礴。
帝都高聳的城牆被厚實的雲層湮沒。
這場雨下的蹊蹺,前一刻還是星羅棋布,轉瞬就大雨傾盆。
恢弘古老的帝都宮苑裡模糊的燈火,在暴雨的沖刷下,看起來更像是一個泡影。
報時的官吏冒着風雨,沿着摘星樓古樸石梯向上爬去。
雨水浸濕他的朝服,他好不容易爬到頂端,捂着後腰喘氣,俯身回眸,又忍不住一陣嘆息。
一千一百零一步。
摘星樓自四百年前帝國定都就聳立於此,傳說是因戰爭而滯留人間的仙族所建。
「雨盈千秋,朝野昇平。子時——」
銅鐘鳴響。
他蒼老的聲音隨着風雨淡去。
禮官苦笑一聲,轉身欲去。
說什麼朝野生平,說什麼千秋萬世。如今天下割據,流寇橫行。然而這宮牆之內,歌舞尤酣,彷彿天下果真一派繁榮盛世。
他又抬起昏黃的老眼,隔着朦朧雨幕望了一眼大殿上的燈火,正準備舉步爬下摘星樓。
猛然,電光閃過!
「何來電光?」
中州的冬天,是不常有雪的,總是這樣磅礴的大雨,尤其是這帝國的都城,或許是上天驚於天子的威嚴,卻是不輕易打雷,何況降下閃電?
禮官一瞬間想起這樣的念頭。
就在這瞬,他已望見自己的身軀正向著那一千一百零一步高聳的階梯滾下。
「我……我的身軀?」
他的思緒戛然而止。
那雪亮的驚駭半邊天際的「電光」一閃而逝,回到一個人手中。
那是一柄鐫刻着精妙紋路的暗紅色長劍。看起來,還以為是一柄藝術品,但剛剛卻發出如此驚鴻的劍光!
凌厲到讓人誤以為是閃電!
這人一襲黑色麻衣,袖口妝刺着朱雀祥雲。他年輕,孤傲,俊秀,薄薄的唇尖緊緊抿着,唇角倔犟地拗下去。
他一手提着報時禮官死不瞑目的頭顱,冷漠地看着無頭軀體從高聳入雲的天梯滾落,血跡一路潑灑在漫天大雨中,轉瞬就被雨水沖刷。
「呵——」
此時,孤傲青年冷冽的目光微微皺起,他濕漉漉的眼睛在眉骨凹陷的陰影里顯得格外深邃,又近乎無情。
「什麼人?」
守台的宮城禁軍發現了異常,怒喝着圍到摘星樓下。
這些禁軍甲士都是萬里挑一的好手。
也是,能夠食涼帝國厚祿,保衛皇城的禁軍又豈是庸人?當下幾隊禁軍衛隊立刻默契配合,兩人一陣沖向摘星樓。
也有另外兩個守衛疾步奔向廣場另外一端的鼓樓。
一旦鳴響金鈸,皇城的禁軍都會集中於此,將闖入者一舉殲滅。
固若金湯的皇城自建立之初,迄今四百多年間還未曾有刺客活着離開!
持劍青年鬆開左手。
報時禮官不甘地瞪着眸子的頭顱向著高台墜下。
不過。
若他還有神智,便可望見高台上所展現的驚奇一幕。
黑衣青年忽然躍起。
縱身雨中。
他的腳下,便是摘星台數百尺的高度!
衝上來的禁軍看到那飛身而起的影子,先是錯愕不已,但訓練有素的他們立刻向著空中的身影投擲手中的長槍。
「上!」
禁軍頭領面目猙獰,吼道。
半空中的青年忽然一個翻身,蜻蜓點水一般,他的身形上下無憑,卻能隨意翻動,且忽然向上撥數尺。
那些擲向他的長矛,自然也落了空。
「不好!」
禁軍頭領神色大駭,瘋狂後退,其餘甲士也是面露凝重。
青年一個翻身,數柄槍矛掠過他的腳下。他的腳尖在眾守衛槍尖輕輕一點,倏忽揮劍!
這古樸暗紅色長劍出鞘,剎時,漫天琉璃光澤。
那青碧之色,連這灰濛濛的磅礴大雨也一時被染上一層青綠的劍光!
這劍光耀眼。
鋪陳出一地綠色。
還帶着三分脆生生的艷意。
一瞬之間,摘星樓下四周都被這劍光照明。
然後,血光乍迸。
彷彿大寫意的春色調里,肆意潑墨的殷紅牡丹。
先衝上去急着在統領面前邀功的兩名禁軍,身體忽然裂開。
——在青年的劍光下,支離破碎。
青年更不停留,冰冷的眸子如常的無情,如脫籠之獸,勢不可擋。
這些禁軍也是久經沙場的戰士,雖然心中膽怯,但個個身懷絕技,這青年來勢洶洶,出手狠辣,當即施展武藝,槍風怒嘯!
但這些攻勢,在那青碧色的妖艷劍光下,都似不堪一擊。
瞬間,血肉橫飛。
也就是一個呼吸,灰褐色的古磚上橫七豎八躺着十幾個屍體。
雨依然下的很大,青年手腕一挑,古劍的紋路上血跡一掃而光。
空氣都有一股濃烈的血腥味兒。
這血氣在雨勢中四下瀰漫,帶着微微腥甜。這雨,這平靜的夜晚,襯得這布滿屍體的廣場,有一種格外的凄清和靜謐。
「咻——」
摘星樓上,又是一道黑影掠過,在距離地面十尺之距時,那黑影一個後空翻,竟穩穩落地,讓人不得不佩服此人內力之雄厚。
來人年紀相對年輕些,三十不到。
他近乎擔憂的口吻問道「觴,你還好吧?」
青年還劍入鞘,轉過身,被雨浸濕的秀髮下那一對湛藍色的眸子微微一動,他緩緩別過頭,眯着眼,凝望着宮闕盡頭。
他身上那濃烈至極的殺性,如北漠孤狼一般桀驁,但回頭看到剛剛到來的青年關切的眼神,殺氣一瞬間又消失了似的,眸光閃爍,愈見深沉,愈發憂鬱。
下一刻,被喚作「觴」的青年毫不猶豫轉身,朝向那隱約閃耀着燈火的宮苑走去。
「觴……你獨自去那裡嗎?」
青年腳步一頓,許久,他那沙啞的,乾澀的,彷彿多年不語的聲音傳來
「對。」
「會不會太冒險?」
「不必。」青年簡短地說,頓了頓,他又道「這是我一個人的戰鬥。」
他握緊了手上的劍,只有這沉重的金屬在手心的質感,才是他唯一可以信賴的東西。
青年向下望去,透過風雨搖曳,古磚上的積水中,他彷彿看到了幾年前的自己,在鏡中一閃而過。
時年涼朝太安一十六年初冬。